将一棵枣树从江北移植地栽到江南新屋的院子里。听人说植树第一次,水要浇足,与先生一起狠浇了些水,便再疏于管顾。它孤零零地立在灼热阳光之下,仿佛被大地遗弃的孤儿,只余下枝干如绝望的手指直刺向无情的天空。我默默注视着,心中暗忖:怕是移栽不成功了。
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当目光再次投向那棵枣树,竟不期然撞见奇迹:树身几处灰暗树皮间,探出了几点嫩芽。那新芽娇弱微颤,宛如春天里悄然钻出土壤的精灵,满怀对生命的渴望与热爱。它竟活了过来!在烈日暴虐与无人问津的角落,这株枣树于寂静中完成了自己的涅槃重生,那嫩芽如微小的绿焰,在灰烬里宣告了生命不可剥夺的尊严。
欣喜难抑,思绪良多。纵使枝条在烈日下委顿成筒,根须却始终如忠诚的兵士,在黑暗里向地心深掘不息的生路,将整个生命托付给脚下沉默而深广的土地。现代人常以征服者自居,却忘记了我们与土地之间本应存在的谦卑关系。枣树无需花盆的精致束缚,只需回归土地,便能找到自我救赎的力量。
人类文明进程中,我们逐渐遗忘了土地给予的原始智慧。古埃及人将奥西里斯葬于尼罗河畔的泥土中,来年便长出金黄的麦穗,他们懂得死亡与重生的真谛在于回归土地。中国先民“耕读传家”的传统,体现着对土地既依赖又敬畏的双重情感。然而工业革命后,我们开始相信混凝土比土壤更可靠,技术比自然更强大。
枣树的存活启示我们重新思考现代人生存状态的异化。当代人如同被移植到精美花盆中的植物,依赖定时的浇灌与肥料,失去了自主寻找养分的能力。我们的居所离地面越来越高,饮食来源越来越模糊,与土地的联系越来越微弱。法国思想家卢梭早已警告:“文明人出生后就被人放在襁褓里,死后又被钉在棺材里,终其一生都被囚禁在人为的环境中。”枣树逃离了花盆的命运,在土地中重获新生,而多少人困在钢筋水泥的“花盆”里,忘记了我们本是“土人”。圣经中说“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最先进的花盆栽培系统,有时比不上最简单的直接栽在土里。那些试图为植物创造完美环境的温室栽培者,或许从未见过戈壁滩上倔强生长的胡杨林,它们的根系可以深入地下二十米寻找水源。生命从不乞怜,它只需要一块可以扎根的土地;土地从不言语,却始终以它宽厚的胸怀等待着迷途知返的生命。
回望枣树,它终在无人看顾的角落里活出一片自己的绿洲。树往下扎,人向前看。生命所渴望的,终归是向下扎根的韧性,而非向上攀爬的浮华。无论树木或人,默默向下深潜的根系,才是托举灵魂向上生长的力量。
生命之根脉如诉,诉说着一个简单至理:以坚韧之根深植于沃土或传统之中,便是所有枯槁重生的密码,所有向上生长皆自向下的深潜开始,那低垂而隐忍的根须,在黑暗中攥紧的,正是整个天空的重量。
当我们学会像枣树那样信任土地的力量,或许就能在这个浮躁的时代,找到对抗异化、重获新生的秘密。毕竟,所有生命终将在土地中相遇,并在它的怀抱中获得永恒的安宁。(库青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