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料峭春风裹着残冬的寒气撞进衣衫。缓步下楼，那种“风带旧寒来”的感觉愈发强烈。天还未大亮，薄雾尚未散尽，天地浸润在乳白色的雾霭里，有些分不清彼此。雾稍稍动了，那是寒风掠过墙角，卷起枯叶杂草。

墙角枯黄的草地上，我的目光被很快地吸引。两颗梅花正在绚烂地绽放，寒雾织就的纱帐中，虬曲枝干若隐若现。几枝斜斜探出，几枝挺拔直立，几枝曲折回转，细瘦的枝干裹着霜色，却倔强地托起一簇簇粉嫩的花朵，像沉默的诗人执笔写下冬日最后的诗行。

去年深冬，我曾见它孤零零、光秃秃地蜷缩在角落里，铁褐色的表皮皲裂如龟甲，细枝折断处凝着浑浊的冰晶。而今那些伤痕累累的枝桠上，却迸发出令人心惊的艳色：斜逸的枝条似游龙探海，直立的枝干如银枪破空，回旋的细桠若惊鸿折翼。每根枝条都缀满星辰般的花蕾，裹着薄霜的萼片微微翕动，仿佛正从冻土里吮吸最后一丝养分。

走进看，这梅花生得极静。它扎根的所谓“土地”，不过是巴掌大的空隙，连顽强的矮草也不过稀稀拉拉的几株。没有温室的庇护，没有竹篱遮拦北风，没有屋檐防雨避雪，没有园丁修剪枯枝、翻新泥壤，亦无赏花人的驻足，连麻雀都嫌弃此处贫瘠，只肯在远处香樟树上筑巢。

可就在这近乎枯槁的枝头，梅花却在展露傲人的姿态。有的花苞紧抿如唇、积蓄力量；有的已绽开三四瓣、羞怯地窥探人间；更有全然盛放的，将金黄的花蕊袒露在凛冽中，宛如高举的火炬。梅花朵朵，花瓣粉润如玉薄如素绢，半大的小口露出鹅黄蕊丝，风起时，花影轻颤，与生灵共舞一曲春日的生机；暗香浮动，那香气不似春花的甜腻，倒有一缕沁骨的清冷，穿过寒意，悄然渗入鼻尖。

日头渐高，梅香愈发清冽。这香气仿佛能穿透时空，与千年前的咏梅者遥相唱和。我见林逋“疏影横斜水清浅”的孤芳自赏，陆游“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悲怆决绝，王冕“不要人夸颜色好”的傲骨铮铮，都在此刻的梅香里融成新的诗篇。

千百年来，人们赞梅为“岁寒三友”，叹它“凌寒独自开”。可这墙角的梅，何曾真的在意过盛名？它只是沉默地生长，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将苦难熬成绽放的养分。寒潮侵袭时，它蜷缩芽尖等待暖意；烈日炙烤后，它敛起水分孕育蓓蕾。一季又一季，它用绽放回答严冬，用凋零成全春风，仿佛在说：生命的瑰丽，从不因境遇而折损半分。

我转身离去，墙角的梅依旧立在风中，像一道未干的水墨，又像一句未写完的箴言——关于孤勇，关于坚守，关于在荒芜处独自绚烂的永恒寓言。当我们在红尘中感到疲倦时，或许该来听听这墙角寒梅的布道：真正的绽放，从不需要观众。（史俊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