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静默如谜》诗歌读后感
“太突然,谁都没料到”
“压力别太大,不要抽烟,我一直告诫他”
“还算好吧,谢谢”
“来把这些花解开”
“他哥哥也是因为心脏病死的,肯定是遗传”
“你留着胡子我都没认出来你”
“自找的,他一直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儿”
“刚来的那个人要讲话,但我看不见他”
“卡热克现在在华沙呢,塔德克出国了”
……
“再见”
“去喝杯啤酒么”
“给我打电话,我们可以聊聊天”
“四号或者十二号”
“我走这边了”
“我们往那边走”
——《葬礼》节选
《万物静默如谜》是波兰女诗人辛波斯卡的诗集,面对这个诺贝尔文学奖历史上第一位女诗人的著作,初读心怀敬畏,或许在我这样一个平凡读者的视角里,“诺贝尔文学奖”这几个字的份量几乎是虔诚又伟大的,所以我开始猜测它的基调是激昂向上的,或者充满英雄主义的悲壮色彩,它一定在丰富又华美的韵脚里潜藏了无数关于国家、历史、人生的大道理。但是转折就在翻开书页的几秒钟后,它以平静、淡然、从容的叙述,以及血肉丰满的架构击中了我——有那么一两秒,我仿佛在这清澈见底的文字里照见了丰沃、深刻的灵魂。
人与自然、人与爱情、人与社会……涉猎万象,在辛波斯卡无比广阔的艺术视野中冷静、克制地一一展现。她于日常中汲取细小又写实的隐喻,举重若轻地描绘生死这般严肃又深刻的主旨。战争、酷刑离我实在久远,而其中一首《葬礼》却几乎在瞬间狙击了我的审美取向。这一份仿佛现场录音般的对话,穿插着叙旧、寒喧、议论,甚至弥漫着琐碎无意义的杂音。在一个人的最后告别仪式上,在本该为死者哀恸的肃穆葬礼上,真实地再现了生命的况味。
我参加的葬礼不多,唯二比较清晰的,是在我一位姨母以及我外公的葬礼上。前者是在我小学时,我尚未对生死怀有敬畏之心,不知道一个人的与世长辞是灰暗且沉痛的,我以懵懂且欢愉的视角看着来来往往的宾客、饭香四溢的宴席,和同龄的小孩在满布白色的大厅里穿梭嬉闹。老家的仪式有请人“哭丧”这一说,就是让至亲写出缅怀逝者的悼词,请人代哭出来。我透过火盆蒸腾的热气,听着脸面老皱的妇女跪坐在蒲团上嚎啕长哭,她捂脸的红黑手指上戴着俗气的大金戒指,缠了圈圈红线,指甲里沤着陈年劳作的黑色。哭喊的声音响亮,每一句的结尾都仿佛工人喊着劳动号子般急促又机械。我听不懂这响亮哭声下描绘的这个文化水平不高的女人辛劳苦闷的一生,在病痛中挣扎绝望、溘然长逝的酸楚。“她没享过福啊”有人窃窃私语,我只觉得又热又吵。
第二次的葬礼,已经是在课业繁重的高中,我从疲于奔命的学生生涯中抽出时间,来到一个老人的葬礼——与我有着深厚血缘关系的老人。他年限已至,走得相对平和。以他为起点,那些绵延他血脉旁支分散的子孙们聚集满堂,大部分是陌生的面孔,带着满脸的风尘仆仆,寒暄致意,走过大差不差的流程,在一片哭声笑声谈论声里,一个个匆匆退场。因为年幼时的相处已经模糊不清,求学过程中与老人长久遥远的分隔,让我没能沉浸在持久忘我的悲痛中,充满着乡音的喧嚣里,我忘记了我当时是不是在烦恼没做完的卷子。
当我读到这首诗,我不敢说我完全读懂它,我只是想起了我生活里那些关于告别生命的场景,我重新解构那些场景,发现它们真的就是我生命里无关紧要的一天,我平淡的心思甚至支撑不起长篇大论的描述。但是,倘若是她日夜哺育,骨肉至亲的孩子,在对着黑白相片叩拜以作永生的诀别时,悲痛是怎样侵蚀她的血肉,攥紧她的心脏的呢?我通过人类最基本的共情能力不得而知:这些足够让她在余生里回想起都紧咬牙关,眼眶滚烫。
倘若我们在读这首诗的时候,能够扳起指头数数,有几个人能让你在葬礼上感受汹涌入髓的绝望哀恸,有谁能让你剜心剔骨般自发地痛哭,不过尔尔。一个声音的消逝,能激起多少真切的回声呢?也许我们在阅读或观看他人的故事时,也曾共情发出过赞叹或悲叹的回声,最终不过回归于自我经历或想象的共鸣。那些萦绕逝者琐碎、空泛的对白,是矛盾,也是和谐,是冷硬的幽默,是不必苛责的常态,是生活必然的谅解,也是我在辛波斯卡笔下所触摸到的真实的生命质感。
生命真实的质感是这样无味的,客观的,像是凌晨被积雪掩盖的街道,每个人都有着各自的皎洁和隐晦。人间的回声里,也没有大量华美辞藻渲染出的氛围,没有反复排比修辞、错落有致的长短句,只有平凡的嘈杂落在生活的湖面,我们不会每句都凝神细听,入耳的仅有寥寥几句。但是,我们在看清生命的真相之时,不必失望,嘲讽,我们是冷静的旁观者,还是痛哭的局中人,这一点,并不妨碍我们仍然有勇气,在生命归于沉寂之前,竭力聚集起一切——一切足以激起回声的情感与力量。
常泰长江大桥 杜龙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