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模糊地想起自己现在是一只虫。

        这个惊悚的念头草尖一样冒出来，几乎要惊出一身冷汗——如果她现在还有汗腺的话。复眼里映出自己在水面的倒影，浅黄的身躯，薄薄的翅膀被筛下来的阳光照出脆弱的淡绿色，是一只体壁柔软的雌性蜉蝣。

        朝生暮死，落水不起涟漪的微小生命，她记得生物百科上是怎么形容蜉蝣这种生物的，仿佛只是为了繁衍而活着的带着悲剧宿命的昆虫。而现在，她仿佛成了卡夫卡《变形记》笔下的悲剧主角，脑海里折叠着前世为人的混沌记忆寄生成一只卑微的虫。

        她混乱的脑子里只能拉扯着记忆追溯到前一天晚上：困在房间里结束一天乏味的日常之后，扯着被子裹成一颗茧昏沉沉地睡过去，母亲掺着埋怨的数落声被困意挡在耳朵外……直到清醒过来就已经是这副模样。

        也许是晌午的日光熨得她的翅膀暖洋洋地痒，于是她遵循着本能抖开轻巧的双翼顺着她蜕生的溪边开始飞行，风是潮湿的，带着水姜花的气味裹着她的身体，在此之前她的生命从未如此轻盈，舒展得像一朵有意识的蒲公英。脑海深处有一种强烈的本能挟裹着她，促使着她乐此不疲地飞行，去寻找同类，或者说，异性。

        作为一只蜉蝣，她无法用退化的口器咀嚼任何食物，甚至更悲哀的是，连胃都退化成气泡，这副纤细的身体仿佛生来只是为了飞行和繁衍。于是她专心致志地掠过草尖和沙砾，看到爬上青苔印的砖石缝隙里生着淡紫的骨朵，米粒大小，这株漂亮的生命撞进她眼里，像是在她心里撒了一把夏天的颜色，于是她快乐地停顿一下，顺便缓冲了一下腹腔里饥肠辘辘的灼热感。

        那些作为人的记忆顺着这点旖旎的心思含混地冲进她的思想里，最先想起的画面也是夏天，高考那年的夏天。起床的时候天还是灰色调和着浅白，匆忙啃完的包子在她的前襟留下一点隐秘的油渍，书包在母亲手里递过来，蹭着围裙上淡淡的油烟味，她在这样微热活泛的气味里驱散残留的睡意，走过行人和自行车交织的马路，路边早起摆摊的水果小贩拉住行人“算了算了，算我倒霉卖给你”，她骨碌转个弯，就看到学校笨重直率的黑色铁门。在教室里重复书写做题，偶尔发怔的瞬间，她觉得自己像疲于奔命的人，题，多做一点再多做一点，分数，努力努力再高一点，这样就可以考再好一点的学校。

        “高考”这两个字像是卡在她生命里的节点，她幻想着跨过这个破折号之后，人生会有更漂亮鲜活的情节等着她，但其实没人告诉她，转了个弯之后，她还是会找一个平凡琐碎的工作，谈一段不怎么样的恋爱，为了是回家找工作省房租还是继续留在大城市劳碌这样庸俗常见的抉择而苦恼。当初那个费尽小心思要在校服里套一件及膝裙臭美的小女孩，现在踩着高跟鞋等在公交站台下，一面担心着汗水会晕开眉粉，一面盘算着这个月的工资怎么花才能在有富余的情况下买下那件换季打折的驼色风衣，小小的喜好私欲和生活的精打细算之间，再三权衡。

        大多数人的人生。

        她丧气地想，最后她的人生也不过是这样，遵循着本能和欲望向前走，归于庸碌和烟火气。电影里毫无道理的美好恋爱和恣意从容的情节从来没有出现。

        恋爱这两个字在心底颤了一颤，而同时雄性的气息吸引着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落下来：蜉蝣只有一天的寿命，必须找到配偶完成产卵。

        昆虫从来不需要深思熟虑，她收拢翅膀，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感，仿佛受到某种美妙的指引。

        天是蓝的，松软湿润的泥土，空气带着植物的清新，但是挡不住饥饿愈发纠缠身体，她带着晕眩感再度飞起来，路过了花瓣，草丛，青苔，石块，最终驻足在一片水洼上，她想着，自己大概真的是一只蜉蝣了，渺小的，专注的，水面上的倒影不过分毫。她记得蜉蝣产卵后是消耗体力筋疲力尽而死的，而现在，她做着最后一件事，饥渴和疲惫从每一处的细微枝末传入心脏，感受着生命的流失。

        她出奇的平静，没有一只虫会为自己短暂的生命多愁善感，它们耗尽心力去追求完成自己的本能，多愁善感的只有人类，所以她含糊地回忆起许多为人的细节来。画面里有她从小居住的小区楼，早晨在各家锅铲翻炒闲话家常的吵闹声中苏醒；妈妈的青椒炒肉勾了芡泛着鲜亮的色泽不停被夹到她碗里，厨房煤气灶上煨着汤，青紫的火苗舔着瓦罐底；她暗恋的男生在黑板前板书，目光从他骨节分明的手滑到他黑亮的额发，真好看呀；初中的闺蜜冬天等在楼下递给她微烫的灌汤包，你一个我一个……这样想着，她不长不短的人生变成了芸芸大众里一团面目模糊的俗世烟火，毕竟这个世界上能够树碑立传流传的人只是少数派，她被搁置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不会被记得太久。但是在她的视角里，那些属于自己的细节确实如此生动又啰嗦，带着独一份的温度，带着她的烦躁苦恼，欣喜确幸，是她二十多年“敝帚自珍”的人生啊。

        闹钟“叮——”的一声。

        她从梦境里抽身，睁开眼的时候意识跌进现实，从窗帘的缝隙里看见这个小城市天光微霁，那种烟熏火燎的饥饿感愈演愈烈，席卷全身，这时她才记起，自己这个月在家里闷了太久，作息和三餐都近乎混乱，而昨天晚上因为重复的菜色没吃几口晚饭。

        就当减肥了，她想，今天早上多吃一个煎蛋吧，她为这个念头而感到满足幸福，好像煎蛋酥软微焦的香气已经撞进了鼻子里，于是她掀开被子推开门走出卧室，就好像往常一样，走进那个平凡俗气，满是烟火气息的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