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下,两位老人手挽手坐在公园长椅上,看着天边映红的彩霞,背影里流露出满满的幸福。面对此情此景,有人说:“我从不羡慕年轻的情侣甜蜜,我只羡慕白发苍苍时,你也愿执我之手,实现年轻时的诺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张图文,在微博里掀起了一阵夕阳热。
也就是这张看似平常的照片,倒是在我们家引起了一阵小风波。
那是一个温和的下午,母亲和我一起陪着姥爷回家,到了车站就把网上预定的票取了出来。等车的时候,我向母亲提起晚上要赶着做公众号作业的事情,为了避免在路程上浪费时间,母亲建议我在车上找资料。动车开动的时候,一直沉默着的姥爷叹了口气:“以前的火车可不像现在这样宽敞,你看每个车厢这么多人,坐着也还是那么舒服。”
窗外的景致一如既往地充满生机,我却也无心观看,刷着手机找图片,并与母亲和姥爷共享。“夕阳,老人和长椅,看,多么的温馨,这张好!”母亲瞥了一眼,悄悄说:“你怎么让你姥爷看这个照片!”我被母亲突如其来的责问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唉,你姥爷愧疚了二十多年,你这么一翻,可是把他的心结翻出来了。”
伴着列车快速驶过轨道带起的微微风声和车厢内播放的悠悠琴声,母亲娓娓道来儿时关于她父亲和母亲的记忆。
姥姥和姥爷的故事没有那么浪漫,在那个战火未停的年代里,哪里有那么多字句间的柔情蜜意,更多的却是纸短情长的辛酸。在我还未出世的时候,姥姥因为一场意外离开人世,也带走了他们年轻时一起许下的诺言。
姥爷是二航人,他在这里工作了大半辈子,年轻时去当了兵,退伍后便来到了中交二航局,那时候中交二航局还不叫这名字,叫交通部二航局。公司依江而生,因港而兴,姥爷也就是一个普通的开船工人。青年的姥爷人穷志不短,虽然少时家里穷得没法供他读书,他既不识字,自己也看不懂书,更别说给远在家乡的姥姥写信了,就连开船的技术也是自己一点一滴慢慢学习、不断琢磨出来的。
那时候火车还很慢,离家也很远,姥爷在船上整日随船出海。有时候为了能给家里写信,借着别人读剩下的书,捧着一个字典,一边查着不认识的字和意思,一边一笔一划地在昏暗的油灯下抄着,就像是刚读书的学生一般。姥姥认识的字也少,当她收到姥爷寄来信件的时候,就慌忙擦擦正在撒肥料的手,拿着信就跑回家给刚上初中的舅舅,舅舅借着灶台的炉火费力地读着信,姥姥仿佛看见了摇曳的烛火里姥爷伏案的样子,虽然字迹歪歪扭扭,但姥姥常常会望着信纸笑出声。
“你姥爷啊,对你姥姥是真的很好。我有时候都好羡慕。”母亲在一边削着苹果和我说,眼睛里满是太阳穿过窗子映照的光。看着母亲的脸,我忽然觉得姥姥年轻的时候也一定很美吧。
那时节,姥爷回家一趟很难,多数是在车厢里站上三天两夜。听姥爷说,站在火车上也算是不错的,只是啊,有时候即便是买了票,也难以挤上火车,或者被挤在行李架上。下了火车,要从县里的车站走上大半天,才能到家。当思家心切的时候,这些便也是归途的幸福。“那几年过年的时候,需要有人在船上值班,都想回去,在这海上啊,几年才能回一次家啊,我不舍得回去,过年的时候不是农忙,你姥姥能多歇一歇,我就省着放假,到秋收的时候再回去,我能帮她多干点活,她要一个人照顾一个家,我在外面上班回来,也该多帮帮她。”姥爷回忆起来的时候语调平静,可眉头却紧紧地皱到了一起。
现如今可不比从前了,想回家一趟竟是那样方便。纵横交错的交通线几乎连接着全中国的每一座城市,高铁的普及和桥路的不断修建完善,解了这世界多少人的相思,给了这世界多少人的美满,这也是多少个像姥爷这样的平凡人努力的结果啊。他们在外拼搏,他们的妻儿在家乡守望,老一辈的爱情啊,是带着苦涩的甜。
自退休以来,姥爷一个人住在瓦房里,他常常坐在院子里发呆。姥姥去世时,姥爷才五十不到的年纪,他在姥姥墓前说过最多的一句话是:“我一去海上这么些年,你也一辈子没享过福,跟着我吃苦了啊。”二十多年过去了,姥爷从未想过再找一个伴儿,在他心里,姥姥大约是尘世间最好的女子了。
车马和书信诉说着来自远方的思念,高铁和光纤传递着来自心头的眷恋。
回到了老家,已是傍晚,在这个小小庭院里,夕阳还没来得及落下,就迎来一场细雨,不大却又密密麻麻。江南烟雨里,姥爷像以前一样坐在庭院房檐下,望着麻雀儿在枝头跳跃,看着隔壁的猫跑过来吃剩的骨头,细数着过去的年华。他守桥,他在海上弄着帆;她望江,她在雨里翻着地。这一寸一寸的光阴,是相守也是相望,是离别也是牵手。
南京五桥 陈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