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广西的农忙时节,不知何时,项目部村口的那块绿油油的稻田已经变成一片金黄色的海洋了。村里的男女老少们,拿起镰刀,走进稻田,面朝黄土背朝天,“刷刷刷”的割稻子声此起彼伏,这样的声音,是我儿时七月的声音。
七月,正值暑假,农村娃儿的假期,都是在地里度过的。
早上天刚蒙蒙亮,母亲便开始忙碌一家人的早饭,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盘的“乒呤乓啷”声将我们唤醒。这时,我们三姐弟便会眯蒙着眼从床上爬起来,一起蹲在家门口的大水缸前,齐刷刷地洗漱完毕后,母亲的早饭也就做好了。一碗炒青菜,三个煎鸡蛋,四碗酱油炒饭,这便是农忙时节的一顿早饭。母亲说她不爱吃鸡蛋,只喜欢吃青菜,儿时的我不理解:“煎鸡蛋那么香,母亲怎么不爱吃呢?”
匆匆吃完早饭后,天已经全亮了。
我们摸着吃得滚圆的肚子,坐在门前的小木凳,穿上放在一旁的绿色解放鞋,站起身踮着脚尖取下挂在墙上的黄色草帽戴在头上,走到墙角拿起割稻子的镰刀,再甩起一个蛇皮袋背在肩上,整装待发跟在母亲的后头。母亲一手提着装着米粥的大铁壶,一手拎着装着茶水的塑料瓶子,走在前头,大大的草帽将母亲的头盖的严严实实的,看不到脸,我们跟着母亲脚上的绿色解放鞋,迎着凉爽的微风,呼吸着清晨的空气,走在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上,整整齐齐地往稻田走去。
早晨的稻田湿漉漉的,稻叶上挂满了露珠,晶莹剔透。稻田的一旁是一条缓慢流淌的小溪,溪水冰凉,宛如一个天然的冰箱,母亲将装着米粥的大铁壶和装着茶水的塑料瓶子放入溪水里,这样,一会儿我们便能喝到冰凉的米粥和茶水。
母亲将稻田一分为二,一半是母亲的,另一半则由我们姐弟三人平分。分配到任务的我们便开始立即行动,绑紧帽线,拿起镰刀,深吸一口气,便一头扎进了属于自己的那片黄色海洋里。
我们三姐弟喜欢比赛,睡觉时比谁睡得快,吃饭时比谁吃得快,割稻子时自然也要比谁割得快,胜利的人常会得到母亲的夸赞,因此我们总是乐此不疲地比赛着。割稻子比赛,镰刀起着关键性的作用,镰刀的好坏关系着割稻子的速度,机灵的我早就挑了一把刀口嘴尖最亮的镰刀,这样的镰刀顺割起稻谷就如行云流水一般顺畅,这样的镰刀也才是最锋利的。我左手握住两簇水稻的稻杆,右手握住镰刀在稻杆的根部横着向内割一刀,锯齿状的刀口与清脆的稻杆摩擦时发出“刷”的一声,两簇稻杆便就全被割断了。稻杆不能割太短,就像筷子一般,太短的筷子夹不上菜,而稻杆割得太短了则会影响打稻子,在离地面十厘米左右的位置下刀是最好的,这个长度割下来的水稻,母亲能将稻子打得干干净净的。
“妈,你看我都到这里啦!”我站起来回头看母亲落后了我一大截,姐姐弟弟离我也还远着呢,我得意地邀着功,还没等母亲站起来夸我,我便又回头继续割稻子了。
“哇,小妹真厉害!”我弯着腰在稻田里,小小的身体被稻子遮得严严实实,听到母亲夸赞,看着割下的稻子在我身后堆起了一个个的小山堆,我又美滋滋地继续划动着手中的镰刀。水稻的叶子又尖又锋利,像刀片似的划在我的脸上,留下了一道道鲜红的伤口,脸上的汗珠腌制着新鲜的伤口,又痒又疼。
“妈,阿姐,我饿啦!我们去喝粥吧!”,最小的弟弟不一会就想“偷懒”了,吆喝着我们。
此时,太阳早已爬上了东边的山头,正明晃晃地发射着它的光芒,太阳晒干了稻叶上的露珠,浸透了我们的衣裳,打湿了我们的脸庞,也将我们的肚子煎得干瘪,早上吃的一大碗酱油炒饭,这会儿也烟消云散了似跑了个没影儿。听到了弟弟的呼唤,我们都放下了手中的镰刀,直起躬着的腰,那一瞬间,彷佛能听见腰间的骨头“嘎吱”作响,抹一把脸上的汗,便一同朝田边的小溪走去。
我们三人坐在溪边的石头上,溪水的清凉让人好不惬意。母亲脱下解放鞋,卷起裤腿,光着脚踩着石头走进水里,伸手拿起放在水中的大铁壶和塑料瓶子,打开铁壶的壶盖,盖口朝上放在小溪旁的石头上,顺滑洁白的米粥就像牛奶似的从壶嘴倒了出来,弟弟最小,第一个先喝。
“妈,我还要。”弟弟一口气将一壶盖米粥咕咚下肚,舔了舔嘴边的米粒,彷佛喝的不是平常的米粥,而是琼浆玉露似的,眼巴巴地等着母亲再给他倒一份。我和姐姐在一旁馋得直咽口水,焦急地等待。
终于轮到我了,我小心翼翼地接过装满米粥的壶盖,生怕打翻了着人间美味,张着大嘴便一股脑将米粥倒下了肚,冰凉的米粥瞬时将满肚子的热气消灭得一干二净,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我想,母亲定是在这粥里施了法,不然怎会如此美味。
不管吃什么,母亲总是喜欢最后一个吃。经过我们一顿狼吞虎咽过后,大铁壶里没了粥水,只剩下了米,这时,母亲便会拧开一旁的塑料瓶子,将茶水倒入大铁壶内,一碗淡青色的茶粥便新鲜出炉了。母亲说,她喜欢喝这样的茶粥,我们喝过,米粥混着茶水的味道,苦苦涩涩的,不好喝,母亲的口味总是那么奇怪。
冰凉的米粥下肚后,我们便又浑身充满了能量,继续割稻子去了。
临近中午时,太阳已经爬上了正头顶,在田里仰头向上看,火辣辣的太阳照的人睁不开眼,烤得我们的身体都滚烫烫的冒烟了似的。这时,我们已经割完了稻子,母亲还在另一头打谷子,打谷子是个体力活,母亲说我们还小,让我们在一边玩着。母亲双手紧紧抓住一大把稻谷,举过头顶,用力地把稻谷往谷箱子的内壁上一甩,“砰、砰、砰……”,一下又一下,直到稻穗上的谷子全都打落到谷箱内,这一把稻谷就算是打干净了,打干净的稻杆子被母亲顺手仍在了一旁。伴随着稻子与木制的谷箱撞击时发出的一阵阵沉稳有力的“砰砰”声,我们三姐弟开始了堆稻草屋的工程。
我们从田边菜园子的篱笆上抽几根竹条,饱经风霜的篱笆竹条很脆,一拗就断,我们得专门挑新鲜结实一点儿的竹条,一番挑拣过后,便一人抱着一摞竹条子回到田里。然后从满是稻根的田里挑一块相对平整的地面,选好四个点,成正方形,再将四根竹条对着这四个点插入泥田里,杆子得插得深、插得稳,稻草屋才不会倒塌,就像建房子,地基得打得牢,梁柱得结实,房子才会稳固。四根“房柱子”插稳后,便在其四面的上中下分别用稻杆绑上竹条,然后再在其上方也绑上几根竹条,至此,一个正方体的稻草屋框架算是成型了。接下来,我们抱来一些母亲打完稻子的稻草,堆在稻草屋竹条框架的外面,就算是给房子砌上了墙,再放一些在稻草屋的顶上,就算给房子盖上了瓦,然后屋里的地面铺上稻草,就算是给房子铺上了地板,就这样,一个尚可“遮风挡雨”的稻草屋就大功告成了。拍拍身上的泥土,躺在里面,枕着柔软的稻草,阳光透过稻草屋顶,零零星星地洒在脸上,刚刚还觉得火辣辣的太阳,这时竟变得这般地温柔。闭上眼,听着母亲打稻子的声音,闻着稻草的清香与泥土的芬芳,我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晌午时,母亲终于打完了稻子,谷箱子里的稻谷散发着金灿灿的光芒,那是我们忙碌一上午的成果。母亲走在前头,瘦小的肩上扛着满满一蛇皮袋的稻谷,重重的稻谷将母亲的腰压得弯弯地,两只手一前一后紧紧地托着,母亲的手的被稻子划得满是伤口,汗水浸湿了她的后背,我和姐姐一人背着半袋子的稻谷,弟弟拿着大铁壶和塑料瓶子,我们紧紧跟着母亲的解放鞋,一前一后、一脚一步地往家里走……
七月,是早晨的酱油炒饭、是溪边的冰凉米粥、是稻草屋的惬意酣睡、是谷箱里金灿灿的稻谷、是那一双绿色解放鞋、是母亲的默默付出与辛劳……
七月,是我回不去的美好。
南天路——卢晓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