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兄的孩子刚满3岁,第一次来农村老家,看到牛圈里的黄牛,禁不住的惊叫说:“你家的狗,可真大啊!”一家人顿时前仰后合的笑起来。城里的小孩子牛和狗都不分,更别说五谷了。
最近,屠呦呦因青蒿素获得诺贝尔奖,才知道,青蒿素来源于臭蒿!小时候,地里处处能看到臭蒿,由于散发着臭味,牛羊都不吃,是地里最无用的植物。诺贝尔奖,似乎与我也相关了,我于是,又对臭蒿刮目相看起来。看似无用的生物,往往怀抱大的价值,就如人不可貌相一样。
小学放学,照例是提着篮子,拿着铲子,结伴到田间“寻宝”去。苦苦菜是大人喜欢吃的,蘸着盐水吃,津津有味;扫帚菜的叶子是可以吃的,可以揉在面里,做成“菜窝窝”;马齿苋洗净,蒸熟了,伴着蒜泥吃,还可以治拉肚子。除了人吃外,重要的还是养活兔子,兔子每俩月剪一次毛,母亲剪兔毛的时候,我多是在旁边拽着兔子的一只腿,说是帮忙,倒不如说听母亲唠叨:“兔毛卖了钱,就能供你上学了。”供养兔子成了我的最积极的事情,每当有了兔宝宝,我总能到田野里找些芫芫曲子,这种草的汁液呈乳白色,像牛奶一样,兔子最爱吃,但少得可怜。
春天的田野,是一望无际的绿色,田间多是麦田,“庄稼地里不长草”,但地头、路边,却杂草丛生,百草园一样。茅草的叶子很长,根茎全在地下;抓地秧匍匐着长,四处生根;节节草一节一节的,一拔,关节就会脱落;蓟蓟牙叶子上带刺,小孩多不招惹……不同的草,脾性各不相同,听到春雷,听到鸟鸣,听到农民刨地除草的声音,听到孩子们咯咯的笑声,草儿都迫不及待的钻出来了。
地是绿的,天是蓝的,土是软的,摔个跤儿,打个滚儿,幕天席地,毫无障碍。割草的手,染上草绿,找一汪水,先照照自己,做个鬼脸,然后,再把手上的深绿洗进水里,看绿水蔓延,看光影闪烁。
平原是开阔的,一马平川,远处的村庄,就沉浸在烟柳中,混混沌沌的,被天空压得低低的。“你看,前面拉车的是牛还是马?”小伙伴指着远处的马路说,我便眯眼一看,说是马,同伴多是说牛,于是,互不服气,静静的坐在路边,等待车子靠近,来“公布结果”。绿色是养眼的,我目前视力仍然很好,多是少年“养”的功劳吧。
秋天,土地苍老了许多,绿色变黄,苍苍茫茫,一排肃杀。土地生病了,大概是“蚌病珠成”吧,她把五谷丰登奉献给了勤劳的人们。
秋收,可是农村的一件大事,学校也放假,叫“秋假”,“秋假”是没有作业的,主要任务就是帮着家里秋收秋种。“考不上学,就一辈子修理地球了!”邻里嫂子见到我,多是用“修理地球”来为我展望前途。
当时,我还在上初中,“修理地球”是令人听而生厌的。天天在土地上滚打,脸朝黄土背朝天,力气用尽,换回来一个灰头灰脸不说,还往往遭嫂子们的奚落:“哪天给你说个媳妇去!”遇到这种情况,我多是“破帽遮颜”,红着脸,灰溜溜的走开。那时的感觉是,你如果“修理地球”,“地球”反过来也会“修理”你,更添油加醋的是,邻里嫂子们也会“修理”你。
自从“修理”过“地球”之后,感觉也并不那么可怕。那时候还没有机械化,耕地全靠牛马,黄牛最多。黄牛脾气好,动作慢,但力气大,拉起犁子来,不用扬鞭,弓着腰往前走,身后,犁铧翻起的泥土冒着热气,把肥料、庄稼茬子、残枝败叶全部埋入地下,一块田地,本来“生病”了,经过一两天的耕耘,又焕发了盎然的生机。蓝天、白云、褐色的土、黄牛相伴,我扶着犁铧,就像掌着船舵一样,在无垠的大地上斩荆披浪,一路前行。我想,“我该是地球的主人吧。”于是,“修理地球”的“获得感”油然而生。
褐色的土地,敞开胸怀,吸收着金色的阳光。趁牛休息的间隙,人也累了,坐在田埂上,吮吸新鲜泥土的味道,脱下鞋来,把里面的土拍打出来,但无论如何,鞋子里还是有一层泥巴。“光脚踩在土地上, 不会生病。”稍有年纪的人都这样说,“接了地气,人气才旺。”地气,大概秋天是最盛的,眯起眼睛,总能看到新翻的土地上,笼罩着一层层的波浪似的,缓缓流动。等上了班,进了城,穿上皮鞋,踩在水泥地上,总难免摆脱脚气的困扰,大概地气太少了吧。
耕地的时候,我和本家的一位大哥搭档,轮流赶着牛耕地。大哥比我大近30岁,共同语言不多,牛也半天不叫一声,在这沉闷中,我渴望着声音,谛听着大自然脉搏的跳动。地老鼠是害虫,它的洞穴很深,秋天,趁人们还没有收割之前,就把大豆、玉米之类的作物塞满洞穴,好在冬天养家糊口。蚯蚓是益虫,却也往往受害,耕地的时候,常常被犁成两半,但两半又能各自成活。大地,包容着万物,在她的舞台上,精彩、倒霉、懊悔无时不在上演,只要你俯下身来,审视,谛听,总会能看到小昆虫们忙碌的身影,总会能听到它们的疲于奔命的喘息声。
老子说:“五色令人色盲,五音令人耳盲。”现实是五彩缤纷的,在众生喧哗中,我们的耳朵有点聋了,眼睛有点盲了,再也抚摸不到大地的心跳,再也听不到大地在歌唱,再也看不到蓬勃流动的地气了。时光荏苒,如今,家乡的土地上,也鲜有孩子的足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