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紫云英的暗香裹挟着温柔的微风,在潮湿的空气中浮游、涌动。残落的玉兰也在风中不停地翻转。天空中铅灰色的云层藏匿着幽暗的光影,仿佛是尘埃深处绽放的“生命之花”。
陈年喜的《微尘》,像碎落的晶石颗粒硌在我的心头,让我在清湿的春夜里,触摸到黑暗深处滚烫的血脉。炸药工老李在崩塌的矿洞前撕心裂肺的哭喊,爆破手周大年最后那个凝固成雕塑的姿势,矿工王二狗被矽肺病蚕食的胸腔里残存的呼吸。这些坠向黑暗深渊的生命,在墨笺间碎成漫天尘埃,开出永不凋败的“生命之花”,从此死亡不再是终点,而是某种永恒苦难的具象。
七百米深处的矿道里,矿灯如萤火般明灭,那些在矿道里游荡的亡魂,那些被矿灯灼伤的瞳孔,那些被时光风干的汗盐,都像深褐色的矿脉纹路,沿着铅灰的纸页蜿蜒出生命的褶皱。陈年喜的文字是倔强的、是坚硬的,同时也是哀伤沉默的。那些被时间掩埋,亲如兄弟的工友们,突然在他的文字中复活,老王的棉袄上永远沾着煤渣,小张的铝饭盒里总装着结霜的咸菜,老李临下井前总要对着矿灯哈一口热气。这些生活在尘埃最底下的他们,在作者的回忆里重新获得了体温。他们的呼吸混着矿道里厚重的粉尘和硫磺的气息,在字里行间凝成厚湿的尘雾,模糊了现实与往事的边界。
矿灯切开黑暗的瞬间,哑炮在岩壁深处闷响,X光片上开成灰白珊瑚状矽肺病,矿工女儿用铅笔在作业本上画永远缺口的月亮,瓦斯检测仪上忽明忽暗的红灯。这些被时间定格的碎片,像遗落在掌纹里的玻璃碴,越是紧握越是刺痛。陈年喜用坚硬疼痛的笔触,将他们还原成立体的、会呼吸的血肉。
《微尘》弥漫着某种宿命论的悲悯。但正是在这种西西弗斯式的荒谬中,尊严显出了它粗粝的质地——老吴坚持用搪瓷缸喝散装白酒的执拗,小周把安全帽擦得锃亮的仪式感,都是对生命的最高敬意。
合上书页,窗外的街道已是华灯初上。我的内心无法平静,我仿佛又回想起儿时每天最幸福快乐的时光,便是父亲从矿井深处安全归来。虽然那段时光只是几年之久,但在我心中烙刻下最深的印记。
《微尘》这部用矿工的血汗淬炼的散文集,再次唤醒我深处的记忆。那些被生存磨得圆滑的痛感神经,突然重新长出了棱角。或许这就是文学的力量——它让这些被时代掩埋的生命重新被定义,在时光的尘埃深处依旧娇艳绽放“生命之花”,铭刻永不风化的生命年轮。(余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