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回国没?”父亲每次发来消息,总会先称呼小名,像是在唤醒某种智能电子设备。“昨晚刚到武汉,明天天气转好就回大悟。”年前从孟加拉项目驻地回国,正赶上全国大范围冰雪天气,父亲定是担心我今年无法回老家过年。“好!好!路上开车小心。”微信记录显示时间是2023年农历腊月二十八。
作为子女,其实未必真正懂得“回家”二字对于父母的意义。仍记得疫情那年春节,兄妹三家人与父母亲一起封控在老家县城。当初父亲买下县城的房子时,手头并不宽裕,但他坚持要专门给我留一个空房,尽管我一再解释说回来的少,没有必要。没想到到疫情期间派上用场,一住就是两个月。父亲非常开心,屡次得意地向大家炫耀他的先见之明。某天清晨,我在房间刚刚睡醒,隐约听见父母在客厅小声争执,母亲抱怨不知道何时方能解封,父亲则开导她说:“知足吧,要是平常,孩子们春节在家顶多待一周,我们都60多岁的人了,没有几年好活,要不是疫情,到我们死的时候,一家人团聚的时间只怕也没剩两个月。”母亲听罢,不再抱怨。然而始料不及,一年后父亲查出肺癌,晚期。
这三年里,父亲历经化疗、中风、心衰……一次次与死神擦肩而过,身体每况愈下。听母亲说,父亲这些天反复询问我何时回国,时而听说航班取消而被困广州,焦急万分,时而担心堵在出城高速上,坐立不安。我到家的那天夜里父亲兴致很高,与母亲和我围着炉火聊至深夜。我说若有不适去县医院看看,他坚定地说道:“明天便是除夕,这个春节说什么都不去医院。”又提起奶奶坟前的挡土墙被雨水冲毁,叮嘱我节后定要抽空修葺,顺带着说起乡里的丧葬习俗,从墓地选择,棺椁寿衣、道士乐队,到鞭炮酒席、迎来送往种种细节。我与母亲面面相觑,轻声打断他说,“大过年的别说这些吧。”父亲看我一眼,笑了笑接着说,“也行,年后我打算去武汉住段时间。”父亲患病后大家便建议他常住武汉,方便就诊。但他总是近乎顽固地想要回家。患病之初,我筹划着带他去一趟北京,坐一次飞机,看一眼天安门。然而疫情持续三年,我也难有闲暇,后来又出国工作,总归是不得成行。眼看他身体日渐虚弱,我趁机提出,等年后国外项目结束定要去趟北京。这次父亲没有拒绝,笑着同意了。
次日便是除夕,父亲早早起床,坐在客厅靠阳台的单座沙发上,笑呵呵地看着大人们进进出出准备年饭,孩子们陆陆续续起床,穿上新衣服在客厅玩闹。阳光透过玻璃门窗撒在他苍老的脸上,平静而慈祥。团年饭过后已是下午三点,父亲想要回村里老屋看看。老屋建于1995年,时值改革开放之初,村民开始走出大山外出务工,父亲是一名泥瓦匠,每年秋收之后是进城,年前必定回家,无论挣钱多少,必买玩具、糖果之类物品,那是我孩童时代最大的快乐。几年后,攒下些许积蓄,便动了建造新房的心思,房子样式是彼时流行的两间两层的小楼,因预算不多,且父亲有这门手艺,所以整栋房子几乎都是他一个人独自完成,连砌墙的红砖都是自建土窑,一块块亲手烧制,这过程的艰辛自是不言而喻。父亲原以为会这栋倾尽心血的房子里终老,然而时代变化之快远超他想象,10年后举家搬迁至县城,尽管已不再耕种,但父亲总会时不时回去修缮房屋,他总说百年之后一定要回到那里去。
多年不曾回乡,老屋愈发陈旧,屋内布满灰尘和蛛网,我搬把椅子放在门口的空地,将父亲搀扶坐下休息,然后在客厅神柜前焚香、烧纸、磕头,贴好对联,点燃鞭炮。这期间父亲一言不发,静坐着望向远处的山峰发呆。落日余晖下父亲的背影看上去格外孤独而消瘦。天色渐暗,寒气袭来,我轻声说道,“天黑了,回去吧。”父亲好一会才缓过神来,轻叹说道,“哎!走吧。”回到县里,天色已晚,从下车到楼下大约30米的距离,父亲拄着拐杖踉踉跄跄走了近20分钟,见此情景,我只得打电话叫母亲下楼帮忙,然后背起他一步步往上爬。才到二楼,耳边传来父亲急促的喘息声和痛苦的呻吟,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衣服拼命挣扎,“专,这次怕是真的不行了。”我心里狂跳不已,背起父亲转身下楼,拼命往车上靠近,然而他双手已无力搂住我的肩膀,身子开始渐渐瘫软下去,在母亲的帮助下,奋力抬上车一路向医院狂奔,然而车辆开出不远,后座传来的呼吸声音逐渐变弱直至完全消失,只剩母亲哭声响彻整个车厢……我慌乱地冲进急救室,手语无伦次地呼救,医生来到车上检查了瞳孔和心跳,说道,“回去吧,太晚了,人已经没了。”我只觉得整个人像坠入冰窖一般浑身颤抖,蹲在地上干呕不止,周围嘈杂的声音像是从一条幽暗狭长的管道传来,在脑门边嗡嗡作响。许久以后,我慢慢冷静下来,与长辈简单商议,决定遵从父亲的心愿,马上带他回村入土为安。夜里9点,汽车灯光照在漆黑一片的山路上,皑皑积雪泛起肃穆而神秘的光晕,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呜咽,山脚下村落里里点点灯光,零星传来烟花爆竹的声音,烟火照亮苍穹,似乎可以看见人们围着炉火欢声笑语,吃饺子看春晚,等待新的一年到来。后视镜里,母亲在断断续续地啜泣,怀里的父亲沉沉睡去,无比安详。冷风从车窗缝隙扑面而来,只觉脸颊一片冰凉,我在心里默念着,“爸,别怕,我带你回家……”
头七过后,丧事告终。我疲惫地坐在父亲那天下午坐过地方,望着他曾经凝视的远山和夕阳,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毕淑敏写过“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我终于懂得:漫漫人生路就是一段起于斯而终于斯的轮回,我们从这里出发,走向天涯海角,每当故乡的原野被冰雪覆盖时,总会有人翘首以盼等我们回家。父母在时,无论多老,我们身上总会带些任性妄为的“孩子气”,父母离去,我们与衰老和死亡之间似乎失去了最后的屏障,余生便只剩自己,如无根之萍随波逐流,孤独地走向终点,这是多么痛的领悟啊!我怀着这样的幽思,起身锁上大门,踏上回城的路。(王述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