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的时候，外祖母从“九龙山”来到“安居坪”郑家，也就是外祖父家里。那时的她还只是个孩子。她是一名“童养媳”。

外祖母个子很小，母亲说，才到郑家时，还没有桌子高，擦桌子收碗，要搭小板凳才够得着；而直到成年，她的身高也不到一米六。外祖母很瘦，原来是因为吃不饱，后来是节俭、节食成为了习惯，体重一辈子都没有超过一百斤。但就是这小小的身体里，却蕴含着惊人的能量。除了家务，哪怕山上、田里的重活、粗活、脏活，她都不在活下。外祖父在外祖母三十六岁时去世，那时候，老大也就是我母亲只有13岁，而小姨才不过2岁，她硬是凭着惊人的毅力独自扛起了一家人的生活，咬牙挣“工分”，柴灰里烧红薯，拉扯、养大了母亲五姐妹。没有外祖母，当然就不会有我们。

出身童养媳是原先家庭极度困苦时作出的无奈选择。外祖母从小受过不少的委屈，吃的苦更非常人能够体会。她一定会在别人不注意时，偷偷地对着“安居坪”的后山吞下过不少次辛酸的眼泪。但是，打我有记忆以来，却从来没有听到过她叫一声苦，也没有见她说过一声累。“过日子嘛，哪里有那么容易的。”她似乎比任何人更能理解自己的命运。作为一种与生俱来的顽强，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其所能地将日子过下去，并且，在有限的条件下，过得井井有条、安定长久。

个子小小的外祖母，行动敏捷，手脚麻利，是不折不扣的能干人。就算农村生活艰苦、环境恶劣，她也总能把自己打理得清清爽爽。她的头发不容有一丝的凌乱，她也不让蓝卡其衣服和浅褐色围裙染上一点污渍。她觉得，那是一种对自己和他人的不尊重，是一种“合格”“不光彩”的表现。如果要照相，哪怕年纪再大，就算只能坐在椅子上，她都要先扑一扑衣襟，看看是不是整洁，然后，伸出手指，捡去肩头上的头发丝，抚一抚额头，就像要把那花瓣一样的深深皱纹理顺一般。她的手掌瘦削，皮肤几乎与骨节完全分离，握在手里，凉凉的，让人心疼。但她凑近镜头的眼睛沉静、专注，眸子深处，映现着门外的山路、竹林、杏树和阳光，就像个好奇的孩子。“一个人走出去，就得清清爽爽、堂堂正正的。”尽管她不是经常明说，但我们都知道，她很“讲究”，而这一种“讲究”，跟美不美无关，而是对自我的一种内在要求。

外祖母当然也是个要强的人。其中一点，就是爱整理。她的土墙屋就在我家的旁边，顶上，天瓦不太大，光照不太好，但房间的角角落落、桌上的犄角旮旯，总是让她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喜欢看到的一切都是规规矩矩的，如果有小猫淘气，打乱了秩序，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顷刻之间，原先的凌乱就又变得整齐有致。她接受不了地面上有哪怕一根杂草，眼里容不下一粒“砂子”。走进家门，如果发现屋梁上飞下了尘埃，或者风吹进了枯草，不管有多累，她总会第一时间弯下腰，把它们及时的收捡起来。她挽柴草的时候活像在挽毛线球，折叠、归拢，不紧不慢，细致、用心，活像在计算夕阳落山的长度，与时间和岁月无声地沟通和协商，那么一丝不苛地用草茎缠紧、拴牢，然后，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灶门口。“每一样东西，都要回到在它自己的位置”，外祖母有时会这样说，“它们就应该放在灶膛里生火。”她还总是提醒我们说：“不要浪费，不能随便‘抛洒’——挥霍东西，那是要受到责罚的。”她珍惜自己所能接触到的所有资源。她说，人其实用不着多少东西。而这不是谁教给她的，而是她用一辈子的生活得出的经验和道理。

外祖母对于食物的节俭，则可以说到了极致的地步。这也成了我重要的念想。地里被行人碰落的菜叶，烂了一半、被丢在田埂上的藠头，主妇们做咸菜抛弃的大头菜的根须、青菜头的皮，哪怕路边随手掐来的几根野菜，都能让她化腐朽为神奇：她将它们细细地切成均匀的节段，精心配上一撮头一天晚上吃剩的锅巴，习惯于用最少的柴、放最适量的水、几乎不加什么佐料，最后，烩成可口的餐食。通常，她一个人的饭菜份量，却够两个人吃。小时候，我总是喜欢在外祖母的灶头“摸鱼”，名为帮忙烧火，实则馋的就是这一口。而那多出来的，多半就是为我准备的。外祖母特意留给我的饭最好，吃起来真香。人间至味，莫过于此。

外祖母教我们以清简、勤廉，给我们以精神上的滋养、思想上教育，靠的是她的行动，凭的就是这些生活细节。从“童养媳”开始，她在“安居坪”艰辛但平和地生活了将近90年。在母亲们的照顾下，94岁时，在家乡的山路、竹林里，她仍然行动如常，看到孙儿来，还非要拄着拐棍摇下门前的杏子让老孩子们解馋。96岁时，她还能靠自己打理生活。98岁，外祖母走后，人们依然在赞美她的坚强、独立、勤俭、节约。就像艰难人生和勤俭生活的回报，她最后成为目前村里最长寿的老人。

如今，外祖母已经离开好几年。想起她老人家，我仍然会深刻的体会到那样一种和煦与美好。作为家族的重要传承，我也一直铭记外祖母的人生示范，并时常对自己的孩子说起。丰盛人生未必意味着一定要富足，更与奢华无关。在很多时候，外祖母的身影，总是提醒我：去理一理那心中的芜杂吧，这样才知道自己究竟需要些什么；去辨别、收捡、摒弃那些无谓的杂念和贪念吧，还生活以清简，让心念、让人生获得安定和自由。（易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