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有很多山,儿时看见一座山,总想知道山的那边是什么,大人告诉我,山的那边还是山。
我的家乡有一条河,在群山怀抱中蜿蜒逶迤、恣意欢快地流淌,河上一座古老而斑驳的石桥,将两头县城里逼仄的巷子和星罗密布的房屋街道连成树枝状。8岁时第一次进城,像进入一个五彩斑斓的梦境,山外面的世界如此迷人,汽车嘟鸣、小贩的叫卖、就连河水拥抱桥墩时发出的撞击声都是极美妙的音乐。小小的我坐在桥头的柳树下,看河水弯弯消逝于远处的山边,恍惚中做了个梦:梦见化身为鱼,顺着河流游到了更遥远而广阔的江河。
高中毕业后,选择去省城武汉求学,背起行囊出门时,我是决绝的,没有回头多看父母一眼,只在心里一遍遍默念“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如今回想,自己当年并没有多么踌躇满志,却也无关诗和远方,只是逃离故土时的借口,眼前的苍苍莽莽的大山看的有些生烦。
汽车顺着崎岖的山路左右腾挪,上下起伏,渐渐地大山变成丘陵,丘陵变成一望无际的平原,直至长江大桥之上才惊觉,儿时憧憬的广阔江河竟真的存在。眼前的河,虽波澜壮阔又从容厚重,眼前的桥,虽历经沧桑仍气势如虹,遥想李白出川时曾道“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其旷达之意境亦不足书。故乡也有一桥、一河,只是小小的一方天地容不下一颗不安分的心。桥于我而言,一头连着故土,一头连着远方。
年光似水声,迢迢去不停,转眼已至大学毕业。仍记得那是2009的秋天,顺利签下心仪的公司,得到是一份与桥梁工程相关的工作,我心满是欢喜,当年小河边石桥上的那份模糊的憧憬轮廓逐渐清晰。然而,正当我准备一展抱负之时,金融风暴骤然而至,以我有限的知识结构实在无法理解世界经济这么宏大的命题,但公司和自己面临困境就如同钻进脖子里的凄风冷雨,让我瑟瑟发抖。与此同时,房价一路飞驰,将理想和自尊碾成齑粉。
当我从充斥着焦虑、失落、鄙夷和绝望的售楼部狼狈逃窜时,不由仰天长叹“偌大的城市竟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离家的倔强想来竟十分可笑。是否要收起那份刚从口袋掏出、揉得皱皱巴巴的梦想再一次离开?有人说,心里一旦埋下懦弱的种子,很快便会生根发芽,然后像蔓藤一样疯长,直至满心荒芜。
好在不多久后,父亲亦从老家来汉务工,顺便来看望我,一向严苛的父亲每次见我均只询以学业,不曾想此次见面第一句话是“么事这没得精神咧?”我听着有些愕然,印象中这是父亲第一次对我说起此类关心的话语。或许是许久未曾听见的乡音,让我放弃了隐瞒,将实情和盘托出。或许我也从未对他说过类似的话,父亲听罢似乎亦有些意外,沉吟片刻,左手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支揉得变形的香烟,右手两根手指小心地捋直,夹住烟嘴对着指甲上轻轻地碰了几下,然后不紧不慢地说:“我只说是么大不了的事咧!种庄稼也有年成好坏呢!上春把庄稼种下去到下秋总能收一点唦!”大概是抽烟愈多的缘故,父亲的嗓音越发沙哑低沉。他着实无法对硕士毕业的儿子讲出什么深奥的道理,抑或在他看来,世间万物与种庄稼均无二致。这鼓励的话虽然牵强却很有用,话里有一种历经千锤百炼仍自不变的从容。而自那日起,再读李白之“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虽觉有失落之意,已无悲伤之情。细细想来,千里江水,总有一股细流是从故土而来,我并不是一个孤独的异客,信念不灭,终究能在理想和现实之间架起桥梁。
多年后的一个夏日清晨,开车带着夫人和孩子回老家,途中忽然风雨大作,行至鹦鹉洲大桥时,头上虽仍旧乌云密布,前方却已光风霁月。天气将晴未晴的瞬间,云层下的大桥主塔像一把巨大的竖琴稳稳地站立江中,悬索如琴弦一般随风微微颤动鸣响,乌云低沉几欲坠落塔尖,半含半露的阳光透过缝隙顺着悬索倾流而下,桥身在彩虹的映照下隐隐泛着幽秘的红光。“好漂亮啊!爸爸,这是什么桥?”坐在后排的女儿突然大叫起来。“额!这是鹦鹉洲长江大桥,是爸爸的同事修建的呢。”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骄傲。
这些年,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做过一个美丽长久的梦。我应该为自己感到庆幸,庆幸自己还一直坚守在这里。十年过去了,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如今已两鬓斑白。眼前长江也不是初见时的长江,江面上多了很多桥,功勋碑上有一个闪耀的名字——中交二航局。我们仍在努力,努力地向世人讲述着一个又一个关于桥和河的故事。(王述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