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个头很矮,只有1米6,但他总是高昂着头,背挺得很直。70多岁了,仍然如此。
这是因为,父亲问心无愧。
父亲是一名老师,小学高级教师,专攻小学数学,多个课题获得县里的表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父亲担任过多个学校的校长和会计,但除了区区几十块钱的工资每月按时上交,家里人从来没有享受过任何“校长兼会计”带来的福利。
甚至,父亲还主动给自己减少福利。
有一次,学校老师给自己打分,作为校长,父亲只给自己打了及格分,而许多老师都给自己打了80、90分。这是年终区里教育局的最终考评,自己给自己打的分就作为最终考评成绩,涉及到晋升、年终奖。有的老师悄悄给父亲说,希望父亲改一下自己分数,起码打个80分。但父亲拒绝了,他认为自己没有做好,因为有几个孩子缀学了。
但其实父亲做得很好,父亲当校长这一年,整个村失学儿童只有3个。而在上一年,有多达30多个适龄儿童没有上学。父亲翻山越岭家访,楞是一个个把他们从田间地里带回了课堂。
说到家访,父亲的故事很多。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上学要交钱。农村的孩子,往往交不起那几块几毛钱,而且读书无用论盛行。大部分适龄学童,都如养鸡养鸭一般,散养在山林间,他们的父母不会去想着给他们上学。父亲是个读书人,知识改变命运是他的教书育人信条。看着那么多孩子不上学,父亲着急了。带上花名册,规划好路线,父亲一个一个去找他们的家长。
那时候的山里人家,住的地方也很有特点——有住深山老林的,养了狗,父亲拿了一根大竹棒,抡圆了,呼呼生风,才免遭狗咬;有住半山腰的,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到家门口,刚好容得下一只脚;有住海拔近千米山顶的,矮个儿父亲,一天来回气喘吁吁就家访了一家……
有时候遇不到人,有时候遇到人也不给好脸色:“孩子上学哪儿来钱?”去的次数多了,人家干脆躲起来不见父亲。父亲一遍又一遍地去家访那些失学儿童的家庭,矮个儿父亲,身影很容易就被那些路边杂草淹没了。
父亲很矮,但很傲娇,从不求人。也只有在为乡村孩子上学的事情上,父亲才求人。比如,央求家长送孩子上学:“学费好商量,可以延缓交,也能想办法申请减免。”比如,到区上去争取分配新毕业的老师:“我们村接近200多个伢上学,正式编制教师才两个,给一个,就给一个新老师,行不?”
那时候的乡村小学,教师奇缺。父亲不但没有从区上要回新老师,自己也调动去了另外的村小学任教。我们姐弟三个跟着父亲也频繁奔波,他调动到哪个村小学,我们仨便到哪个村小学读书。这算是父亲带给我们姐弟三个为数不多的福利。
那时候,村小学一般会安排免费的午饭给教师,大部分时候是面条。我们姐弟仨每到中午,都会眼巴巴地看着小学的食堂,盼望着父亲叫我们去吃,但父亲从来不叫我们,我们只能吃早上从家里带来的蒸好了的红薯和土豆。偶尔午餐有肉的时候,父亲会把自己那份带回他的办公室,分给我们三姐弟。母亲每每抱怨父亲没有利用手中职权照顾我们三姐弟,父亲也不多说话,然后父亲母亲便是长久的沉默。
父亲做了一辈子的乡村教师,默默无闻,不懂得何为人情世故,也不像许多人那样善于钻营。他从来没有为一己私利而求过任何人,也没有因一己私利而贪污过国家一分钱、一粒米。
父亲默默无闻直到退休。但父亲活得特别硬朗,70多岁了,身子骨虽不如从前,但还能挑着五六十斤的农家肥给地里的蔬菜施肥,还能把水桶粗的树木劈成小块柴火。老了的母亲,现在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她不懂得爱情,却从来不后悔千里迢迢从湖南来到湖北嫁给父亲,还给父亲生了三个孩子。
父亲的同龄人,大部分都已经西去。或者活着,却只能长期卧病在床。
我们家,依旧是当初那个吃得饱、养得活的模样。
但快乐,从未离开!因为矮个儿的父亲,背,挺得很直!我的背,一如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