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兄来电话说,父亲的墓地要迁移,笔架山因其独有的地理环境将作为军事训练基地。哥哥召集我一同归家,车行至笔架山,已破土动工的部分山体裸露出深褐色的岩石,周遭堆放着准备移栽的松树,在残阳的映照下,像立在天地间的巨大惊叹号。哥哥从车后备箱里拿出两张简易座椅,说:“我们陪父亲坐会儿吧。”
脚下这方土地是父亲的长眠之地。笔架山得名始于明清之际这里出了几位翰林,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文脉相续是老辈人很重视的事情,而父亲的墓地正位于山体中轴线上。
父亲出生在战乱年代,祖父是汉阳兵工厂的工程师,日军占领武汉时,父亲还是襁褓中的婴儿。日军轰炸兵工厂时,当时政府要求所有设备人员及家当需经水路入四川境内避难。装满辎重的大船驶入长江后,头顶盘旋的飞机往江面扔炸弹,瞬间炸沉三艘船。而祖父的全部资财尽没江中。在岸边的还未登船的祖父来不及悲伤带着家中妇孺老小步行几昼夜抵达笔架山,白手起家,结庐而居。
祖父耕作之余,常会设计枪支图纸,父亲童年时耳濡目染,用一截木头或者一段铁丝做木头枪,成了他最快乐的事。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祖父去世。当时农业遭遇严重干旱,粮食匮乏,失去至亲的悲痛,父亲决定报考农学院,祈愿能实现稻米满仓、瓜果飘香的人间美景。
母亲初见父亲的时候,刚从师范学院毕业来到国营农场,传道受业解惑的理想充斥着胸膛,父亲黝黑面孔毫不起眼,身为农科所所长的他每日奔走在田间地头,汗水、泥水浸衣,无暇顾及。
一次,国营农场的两个分场因为灌溉水源剑拔弩张,两方集结了大批民众,拿着梭镖长矛准备开练,双方代表各执一词谁也无法说服谁,眼看着一场械斗不可避免。千钧一发之际,父亲带着民兵赶赴现场,双方为首的年轻人都认识父亲,一番劝解下,这场随时会发生的内斗偃旗息鼓。父亲临危不乱,镇定自若的处理方式深深吸引了母亲。
母亲常收到珞珈山上寄出的俄文书信,建国初期50年代,是中苏关系的蜜月期,母亲选修了俄文,自学了经济学,她根据工作需要,转行做了场部会计。而母亲白天工作,夜晚挑灯学习的状态也吸引了父亲。
父亲母亲经过组织考察,政治坚定,工作努力,年轻有为,在领导的关怀祝福声中,开启了新生活。小家庭刚建立,如火如荼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开始,父亲奔走各地,小夫妻常常见不着面。母亲临盆待产之际,都是街坊邻居帮忙送去医院。父亲一心扑在工作上,更不用说无法照顾母亲产后恢复了。即使在家,也是常有人找解决生活琐事难题,如家庭不和睦、住房要修缮等等,零零种种,不一而足。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全党将工作重心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父亲更忙碌了。如何摆脱经济落后面貌,开拓经营市场,解决生存问题,是当务之急。父亲带着团队四人去沿海经济发达地区学习,连夜赶路,加上司机不熟悉路况,吉普车开进坑洼险处,侧翻,坐在前排的父亲头撞到挡风玻璃上,血流如注,紧急送往附近卫生院抢救了四个多小时才脱离危险。翌日凌晨,母亲接到电话时,失神跌坐到地上,良久无法起身,一旁年幼的孩子扯着衣襟喊饿,才惊醒失常的母亲。
父亲很重视教育,对国营农场场部学校师资力量和教师待遇很关注,在普遍困难的情况下,优先解决教师的生活问题。哥哥拿出一张1981年场部中学毕业班合影,父亲坐在第一排正中间,含笑目视前方。后排左上角的一位小伙子父亲早逝,母亲靠打零工为生,父亲一直资助他求学,希望他长大后有出息。这位同学后来担任了县委领导,千里迢迢赶往父亲的墓地,只为告诉父亲,他出息了!
接种疫苗的时候,我遇到很久没见面的陶伯伯陶医生的儿子,我并不熟悉他,只因我长相酷似父亲,他从人群中伸出手来拉住我,像见到了失散已久的亲人,眼睛闪着泪光。他告诉我,他爹年初去世,走之前念叨着我父亲的名字。当时,他爹是名赤脚医生,全靠自学医术救过不少人,是父亲力排众议不论家庭出生,不惟学历,破格纳入了医疗系统的编制,使得老人家晚年衣食无忧,平静幸福。回首往事,他常常把父亲当作生命中的贵人来感念,叮嘱自己的儿子有机会见到我父亲,一定要知恩谢恩。此时,父亲已经去世多年,时间、地域的阻隔,在人世间两位故旧不曾谋面,期盼另一时空老友们能重逢。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夕阳西下,松涛阵阵,哥哥和我仿佛看到父亲穿着白衣灰裤,脚蹬布鞋,潇洒地向我们挥挥手,融入彩云深处。父亲,让我亲亲您沉睡的那片土地,指引我们走入另一番辽阔之境。(灵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