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婶从地里摘了两颗大白菜,双手抱住其中一颗用力上下抖了抖,看了看根部,又用双手抱住另一颗,同样抖了抖,把泥巴都甩干净了,这才细心地剥开外面的一两张被虫吃坏了的烂叶子。满意地瞅了瞅,喊着我的小名:三毛,来,两颗大白菜拿去。
七婶挑了她家地里最大最好的两颗大白菜,送给我们家。
从县城回到老家乡下过年,却遇上了百年不遇的疫情,村村封。家在农村的七婶等亲戚朋友,自然不愁吃喝。但对我们临时回乡下的人来说,却十分发愁。眼看着物价一天天上涨,却还买不到。“我还真没遇上这回事。”已经活了80多岁、我们喊曾爷爷的一位老人摸了摸花白的头发,回忆说。
我甚至带着妻子女儿,到山上找吃的,我们这里称作“折耳根”的一种野菜。挖回来拌上少许辣椒,多放点盐巴,浇一点烧滚了的油,放上一夜,便成了可口的下饭菜。就着折耳根,我和妻子都能吃上三大碗米饭。还有一种叫“蒿子”的野菜。
不过三岁半的女儿不行,她吃不惯这两种野菜。肉虽然不缺,但镇上的集市关门歇业,我们家常年在县城居住,自家地里都荒着,吃上新鲜的蔬菜是个大问题。我每次路过那些别人家绿油油的青菜地、白菜地,眼睛里便放出光来,要不是妻子拦着,我便不管三七二十一,要为女儿偷上几颗新鲜的蔬菜。
但我还没来得及放下廉耻心做一回小偷,乡邻就纷纷送来了刚从地里摘来的蔬菜,那些白的绿的叶子,都还发着光。先是隔壁七婶送来了两颗大白菜;接着斜对面五婶背来了一背篓青菜,每张青菜约成人的一条手臂长;华叔地里的大蒜苗,被我摘了一大块;对面的幺奶奶,直接叫我到她家地里去摘青菜,我不好意思摘得少了点,于是她放开膀子地里一阵忙活,扎扎实实给我塞满了一背篓,压得我肩膀都勒出了红印……末了,他们都会交待一句:不够只管说,地里多的是。嗓门都挺大。
我们乡下的背篓,都是乡下手艺人自己用竹篾编制的一种能装100斤土豆的背篓,包括五婶家的。
住在马路边的堂哥,把用玉米做的糍粑和刚蒸出笼的包子,送到了家门口;住在另一条山湾里的幺叔,送来了一只老母鸡和30多个鸡蛋,说是给孩子补充营养。
水果也成了稀罕物,实在想吃了,我和妻子便到七婶家去拿萝卜吃。冬日里从地里挖出的萝卜,多汁,微甜,且不辣。我,我的妻子,我的父亲、母亲都能嚓嚓地吃上一两斤大的一条萝卜。五婶知道后,又跟我们讲:“我们家山上有许多柚子树,好多柚子还挂在树上,你们自己去摘吧。”于是我和母亲又背上了那个能装100斤土豆的背篓,去摘五婶家的柚子。
那天下着雨,乡下的路面不好走,我和母亲一歪一扭地前进。一个长满了得有人多高杂草的斜坡上,几个黄澄澄的柚子正挂在树上,我说太危险,但母亲非得去摘。于是我拉着母亲的手,上传下递,总算是摘了下来,衣服上全是泥巴、雨水和荆棘。那天直到背篓塞不下了,我和母亲才冒雨回家,快70岁的母亲自然是背不动,由我背回家,肩膀又起了一条红印。这柚子比成人拳头大不了多少,但皮薄肉厚,出奇的甜。我的女儿,一次能吃下一个。
这些奶奶叔叔婶婶,堂兄堂弟,其实与我们家隔着好几代人,有的甚至是别姓算不上亲戚,只是依着传下来的辈分这样叫。
疫情最严重的时候,与我们村上下毗邻的另两个村,据说都有了病毒感染者,但我们村,一直为零。乡亲们对我这个武汉回来的打工仔,并未另眼相看,虽然我自觉地与他们保持距离。住在马路边的堂哥甚至经常喊我到他家吃饭:来,老弟,整二两包谷酒。全然不顾村委会的大喇叭天天大声呼吁:不要与武汉回来的人接触。
这包谷酒,是土家人用玉米酿制的一种酒,我的父亲,我的父亲的父亲,我的曾爷爷,上溯至坟包都看不见的老祖宗,量浅则喝上半斤八两,量高则三两斤不在话下。此酒辛辣,难以入喉,后劲足。但这山村里的人,就好这口。一位常年拉着推车收购山货的老者,腰间一直挂着个军用酒壶,里面就装着包谷酒,口渴肚饿,都是仰头咕嘟咕嘟一口包谷酒。
这个位于鄂西南边远地区的小山村,群山环绕,中间一大块洼地,晴天艳阳高照阳光直泻而下,雨天云雾缭绕恍若世外桃源。土家族居多,民风剽悍,动不动就要横眉冷对吵得唾沫星子乱溅,甚至拳脚相加。但又朴实,帮助别人丝毫不计较得失。
这山洼里的村人,也不知是人性依了酒,还是酒性成就了人。(莫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