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如兰
玲玲

    时间的灰烬在记忆的深处堆积，日子一长，自己也忘了。只在某个氤氲的天气，某个特定的氛围就如雨后的春草忽忽地疯长，愈发清晰。比如对父亲的思念。
    父亲辞世十几年，我固执地以为他不曾离开我的学习生活。每次填表格，仍然会在家属成员栏里最先写上他的名字，直到入党函调时，工作人员善意的提醒使我很是穆然，内心满是萧瑟，暗暗和父亲挥别。从各种形式的表格和现实生活中。
    我和父亲的缘分是浅的，十几年的光阴，少年失父的怅惘伴随着我长大成人。当年被他视为掌上明珠的记忆却是深的。他工作较忙，能有余暇在家必定悉心照顾家人。君子远庖厨，在父亲那里不尽然。我童年的印象里，他会在休息日唤我起床，拎着篮子，一起去菜市场。那也是我很高兴的时刻，满市场的蔬菜瓜果散发着清香，缤纷透亮的颜色吸引着我的眼球。紫莹莹的茄子很是招人喜爱，父亲会耐心地告诉我，茄子维生素p含量高，可以保持血管壁的弹性。小孩的我是记不住这些的，倒是茄子握在手中的弹性很直接，想着回去能吃到父亲做的茄夹就满口生津。红扑扑的番茄是最不能相忘的，买来擦干净拨皮立马就吃，番茄汁时常滴在身上，不好洗去便讨来母亲几句责备。每到这时，父亲总是打哈哈，我躲在父亲身后，有种犯了错也理直气壮的狡黠。父亲做菜多有创新，注重营养搭配，口味略重。辣椒一味是绝少不了的，他亲自腌制辣椒酱，和各种豆酱，是佐菜下饭的上品。每回看到我们吃得酣畅淋漓的时候，很是满足。只是如今，每念及此，唇齿间满是酸楚。
    闲来弄土捉虫去，青果白蕊满枝头。养花植树也是父亲一大嗜好，米兰、茉莉、栀子，芍药、金盏、兰花……正所谓人有人品，花有花性。植物是不辜负人的，若得了细心的照顾，没有不长势喜人，暗香浮动的。父亲素喜茉莉，玲珑之态，香远宜清。他颇有栽培心得，一篷老枝通过扦插分枝，育出许多新苗来，渐成渐分，达百盆之多。每到夏初，层层叠叠，风送花香只觉神清气爽，置身其间，如入物我两忘之境。茉莉采摘下来窨茶也是再好不过的。高温下与当年新茶坯和在一起翻炒，摊凉；茶叶吸收了茉莉的水分和香气，升温去湿，花朵成鹅黄色透明状，反复窨制几次，则茶香浓郁。制茶过程是我最喜欢的，跑前跑后大汗淋漓乐此不疲。在父亲的帮助下喝上自己做的茉莉花茶，是童年美好的记忆。印象中最难得的是等待昙花开，父亲告诉我这几日昙花要开了。于是，放学后、晚饭时，我都要在花前流连许久，做作业也在花前，生怕错过了，一连几天都没有等到，不免有些毛躁。父亲让我耐心些，那个暑假的夏夜也因为这份等待变得漫长，迷离中睡去被父亲唤醒，我看到了绽放的昙花。那白色花瓣徐徐展开，沁香扑鼻，第二天昙花便凋零了。父亲说它刹那间的静美，不留人喘息的机会，有些孤独与倔强。这也许是昙花的花品吧。
    犹忆父亲病榻前嘱我放学之余，可以侍弄下花草，缓解下学习的疲劳。父亲住院后，母亲随去照顾，我独自在家。我很想去医院探望，又很害怕去探望，病魔侵蚀着父亲的躯体令人猝不及防。我是个爱哭的孩子，每每这时，是忍不住泪水的。父亲看着我轻轻说道，家里的君子兰要换土了，不要浇水太勤，过些日子该开花了。人若能如草木荣枯再生，该有多好呀！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出医院的，只记得他幽深的眼神和母亲侧身拭泪的背影。家里的君子兰开花了，在父亲去世后。那花开得极盛，莫名萎谢了，家里一直留着这空花盆。
    初夏时节，这些花儿次第开放不由人不想起父亲，就好像他从未离开，从未走远。父亲酷爱读书，出差间隙会去各地书店买些新书，节约出的点滴时间用来阅读。在新书的扉页上他会写上购买的时间和地点、天气，最后一页会留下此书读完时的心得感悟，言语精炼、切中肯綮。平日里辗转中寻觅到的好书，会让他说上两天，喜悦满怀。遇到友人相借，也绝不吝惜，还嘱人家读完后一起切磋琢磨。一盏灯，几碟菜，微凉的酒，和朗朗的声音。在童年我是喜欢这样的夜晚，虽然不能完全明白大人在谈论什么，空气中的氛围令人迷醉。大人们说得兴起，瞥见我，常让我背些诗文。从“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到“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年华流照君”，每位来家里的客人，都会让我读诵他们视为经典的篇章。背书的快乐来自于大人的肯定，潜埋了我喜欢文学的前因。父亲生性豁达洒脱，雅兴一来诗下酒，豪情一去剑赠人。在他去后，我整理书籍，多已散佚。看到留存的少量书籍里他留下的眉批，如同晤面，很是动情。
    多年来，我不敢提笔写关于父亲的文字，仿佛怕记忆的堤口溃塌，感情的洪水一泄千里而不能自拔。宁愿在心里默默浅吟低回，想着他的样子。如果我身上还有些称得上好的品质，一半来自父亲，一半来自母亲，是家庭的滋养和他们的爱让我长大成人。也是父亲对生活的热情和深情、真纯和赤诚感染着我，激励着我前行。君子兰的花语是君子谦谦，温和有礼，有才而不骄，得志而不傲，居于谷而不自卑。君子如兰，适合于每位有此品格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