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电话

易凡

    母亲一直离不开老家，离不开她的石头老屋、鱼塘、夏天的油菜籽、秋天的谷子、冬天的蕃薯。每次打电话回去再三央求她过来，她只用三个字回绝：不习惯。
    我料想年过六旬的老母亲在家过得未必轻闲。果然，夏天的时候，姐姐告诉我，老人家不但仍独自种着自家的田地，甚至还计划从其他外出打工的乡亲手中拿些田来种，并且，还在农村饮水工程改造工地上打起了短工。
    母亲身体并不好。得知消息后打电话回去核实，她果然病了。她却似乎不以为然。“前几天老病又患了，不过一直看着的老中医的药很管用，”他宽慰着我们，又怕我们多心，说，“你们晓得的，你妈一辈子做惯了，一天不做，病都要多些。”虽然很累，但她似乎过得挺快活。
    对于一辈子劳碌惯了的母亲，有时我们也没辙。劳作是她的习惯，但她毕竟年事已高。对此，我们也一直很担心。这两年来，我们兄妹三个一直非常想让母亲跟着自己过。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们远在广东，因为夫妻两个都有工作，照顾孩子很成问题。于是更希望母亲能跟我们在一起。这一年多来，我一直在做母亲的工作。但老人家很勉强。问急了，她说：“你们城里闹得很，我又住不惯楼房，在家里我睡到二楼去都觉得头是晕的。”这当然不成其为理由，说罢，连她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电话中又解释，说：“从来都是乡里乡亲的走惯了，到了你那里，哪里习惯哟。”
    故土难离。我知道，一方面，老人家离不开老家；另一方面，我猜测母亲是缺乏安全感，人到老年，谁不想有个依靠，但对于到子女家养老，她是既不想添负担，又有些忐忑。我想我们作子女的应该给她更多的关心和安慰。于是，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给母亲打个电话。
    母亲一个人在家，到底孤单。电话打去，每次接听，她的声音总会高八度，毫不掩饰内心的高兴。在电话里，我们母子俩常“忆苦思甜”。母亲常说，我们小时候家境困难，没能带好我们兄妹几个，让我们吃了苦头。她一直觉得，我们童年所受的苦她是有责任的，并常常在电话里表达歉意，却绝口不提自己所受的磨难。每当这时，我只得尽量安慰。母亲又说，现在你们都长大了，又都有了家庭，我也不能强要你们留在身边；你们过得好，我也就放心，时不时记得给妈打电话，妈就很开心了。
    听罢母亲的话，不免慨然。工程单位的人，长年在外，何尝不想家。但忙也好闲也好，总是很容易忘记与母亲联系。这真是令人惭愧。有时，就连妻子都很不满意我这一点，常在我耳边嘀咕，并经常催促。我素常以为，只要母亲安好，何须常常通话，我却疏忽了作为年事已高的母亲，恰恰最需要的就是经常能得到儿女们的消息。四处漂泊是我们不得不做的一个选择。对家人的牵挂，与家人的交流，更多地便只能靠电话维系。闲时打个电话，收获浓浓亲情。
    母亲识书不多，但年轻时随父亲也走过不少地方，不可谓没有见识。虽然远隔千里，但她总不忘在电话中给儿子传授些处世心得。她说：“出门在外，要谨慎!说话之前要三思，做人要留退路。” 她是担心我年轻处事不够沉稳，影响到自己的工作。果然，她又说：“做事要脑子灵活，不要总是呆头呆脑的；要团结同事，不要得罪人。”其中，也包括生活的经验，比如：现在城里的菜都不好，瓜果勉强可以，叶子菜一定要放些盐先泡一泡。她是担心渐被“城市化”的我缺乏食品安全意识哩。
    做老人的，当然希望子女身体健康。我从小身体孱弱，没少让母亲操心。只身在外，母亲更是担心。母亲一直认为喝酒很伤身体。一方面，她总在妻子面前替我说好话：“男人家在外，酒总是要喝一点的。”一方面，每次打电话，必会反复叮嘱：“要少喝酒，一定不要喝醉。”为了增强说服力，她举出不少例子，比如某人醉后失态，很没面子；有人贪杯，夫妻都打起来了；她一向认为父亲的高血压及至晚年的偏瘫，其罪魁祸首是因为喝酒的原因。因此每次通电话，都免不了要拿来教育我一回。每当此时，我只得拿话来安慰。哪怕头天刚醉过，也不敢说。
    作为母亲，她更希望子女们家庭和谐。每次电话，她都恨不得把“朱子家训”之类的给我尽数灌输一回：“要孝敬岳父岳母，他们跟你妈一样的。一定不要跟媳妇吵架，我晓得了要收拾你的！”说这话时她的语气很严厉。她知道我性格不很开朗，便担心我不招夫人待见：“不要成天绷着张马脸，难看！男子汉大丈夫，得乐呵一点，豁达一点！”说罢，究竟又担心儿子真受了夫人的什么委屈，于是她又小心翼翼地问：“你媳妇给你洗衣服不？家里不是你做饭吧？”她在电话那头说着，我这边就笑出声来了。
    母亲的唠叨，是儿女的福音。母亲的电话，传递着慈母之心。临近春节了，想家想得厉害。给母亲把电话打过去报平安。母亲依旧说，在家很好，不必担心，别想妈。在母亲面前，我一向有些顽皮，时临节下，又颇有些感慨，说，都是母亲生的，哪有不想老妈的。说罢，鼻头有些发酸。而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也变得潮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