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船的爷爷

莫汉清

    不久前回老家云梦，目睹冷落已久的府河里木船往来穿梭。此般光景，勾起了我对一个早已长辞人世的老人的思念。

    我四五岁那年，赶上了一场大饥荒。一天下午，饥肠辘辘的我骑马似的坐在门槛上，盼望着父母的归来，渐渐地我完全合上了眼。“是汉清吧？我是船上的爹爹”，我惊喜地拉着老人的手求道：“爹爹，我饿了”。

    老人摸了摸我那和身子不相协调的头，牵着我的手默默朝河边走去。

    到了河边，老人把我抱上了船，然后弯腰钻进船篷到了后舱，灶膛里发出噼哩叭喇的响声，火越烧越旺，把船上爹爹的脸映得通红。

    饭菜做好了，我和船上爹爹盘腿相对而坐，老人盛一碗饭给我，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不知是激动还是饭太烫的缘故，泪和着汗水直往下淌。船上爹爹看着我吃饭的猛劲发愣。当我抬头用袖子擦擦满脸的汗水和泪水时，我才发现老人眼里噙着两颗滚烫的泪珠，继而顺着那满是皱纹的面颊流了下来。这餐饭我吃了三大碗，撑得我直不起腰来，也许我再也没有哪餐饭吃得这样饱，这般香了。

    听母亲说，船上爹爹本是莫家湾出了五服的一个爹爹，因他的船靠护镇码头，故而是我家的常客，从此，我就叫他船上爹爹。

    船上爹爹孑然一身，在颠沛流离中过了大半辈子。老人性格开朗乐观，有时也流出淡淡的哀伤，他常说，在这个世上他没有任何亲人，那条船便是他的儿子。当时我并没有悟出其中辛酸的滋味。

    刚过了几年好日子，又遇上了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那是盛夏的一个傍晚，警报器发出撕人心肺的惨叫：“各家各户请注意，今夜应城矿战斗队将偷袭我镇，请居民们迅速疏散，于九点钟前离开本镇。”

    这晚上，上哪里去躲躲呢？惊恐中我想起船上爹爹，于是父亲把我送到了船上。

    船启锚了，渐渐把小镇抛在脑后。河面上，清风徐徐，月光融融，无数颗银星在波涛上跳动。宁静的夜、有节奏的桨声，伴着沿岸时而传来的蝉鸣蛙语，犹如一首醉人的小夜曲，激荡着我的心，牵动着我的思绪。

    1975年我回家休假时见到了老人，他明显的衰老了，从他那痛苦沮丧的神情里，我已猜到老人一定有什么事情犯难了。当母亲问到老人的生活境况时，想不到老人竟泣不成声了。

    一年前，老人结束了颠沛流离的生涯，回到莫家湾那段渡口摆渡，生活倒也踏实。这年春季，莫家湾也刮起了股割尾巴的风，老人的船被割走了，被生产队安排看牲畜。那时，一个劳动力干一天活不到五角钱收入，老人的一点积蓄不到半年全贴了进去。

    老人哽噎着说：“他们收去了我的船，就是抢走了我养命的‘儿子’呀！”

    此时，我才领悟到，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那条小划子在老人心中占的位置更重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