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女人花

王蕾

    一直想写点什么，为那些常年奔波在建筑工地上的女人们。只是生怕文笔笨拙，一不小心便亵渎了那份敬佩和怜惜之情，空惹来一番为赋新诗强说愁的矫情和做作，于是每次话到笔端，又不了了之。

    电视上插播广告，一个小提琴手露着香肩娇声抱怨：“手和脸都黑白配了，怎么上台演出？”另外一个女人自信地回答：“给我二十八天，让手和脸一样白……”我不禁哑然失笑，脑海中突然跳出一个身影——我的学姐，一个在工地上跑了八九年的女人。

    学姐个子不高，黑黑瘦瘦的，总穿一身宽大的工作服，每天镇定自若地和一群精明的分包商谈单价、定合同，一副女强人的模样。

    记得一次我们坐在一起聊天，她用一种淡淡的语气说：“刚工作的时候多年轻啊，每天跟在一群大男人身后跑测量，白天晚上，风里雨里，从来都不娇气。只要一想到男人可以做的事情，女人也一样可以做到，心里就斗志满满的，觉得什么困难都难不倒自己了。天气越恶劣就越有干劲，好像要拼命地证明些什么。记得第一次领嘉奖的时候，笑得嘴巴合不拢，签字时手都在抖，好像拿到的不是200块钱，而是一张超级大的荣誉证书。回到办公室，大家伙吵着要请客，买了整整一箱的可乐呢！” 学姐笑着，脸上有掩饰不住的自豪。

    “九月底的时候，男朋友突然打电话说要来看看我，我紧张兮兮的，翻箱倒柜也找不出一件合适的衣服来，最后随便扯了条颜色亮点的裙子穿上就出了门。毕业两个多月了，天天在外面跑，没有节假日，更不用提逛街买衣服了，再说买了哪能在工地上穿啊。”学姐说着轻轻叹了口气，眼光中亮闪闪的似乎带着泪。

    和男朋友出去那次是学姐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到大酒店吃饭，学姐在一群皮肤白皙、打扮时尚的女人中间陷入了极度的自悲。去洗手间的时候，她偷偷地打量了镜中的自己，土里土气的裙子和凉鞋，黝黑发亮的脸，脖子上、胳膊上被太阳晒得黑一块、白一块的，活像个乡里来的妹子。在餐桌上，男朋友委婉地提出分手，原因是距离太远。学姐咬牙忍着眼泪，左遮右掩的，一顿饭吃下来，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回项目部后，学姐趴在床上大哭了一场，想着那些穿着漂亮衣服挽着男朋友胳膊开开心心轧马路的女孩子，再想想天天和钢筋混凝土打交道的自己，她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是那样的心酸与委屈。

    第二天，学姐准备好好地找书记谈一次话，然后潇洒地辞职，去寻找另一片天。刚踏进书记办公室，书记欣喜地告诉学姐她被评为项目部劳动竞赛二等功臣和月度之星，马上就要下文了。书记说：“小张，好好干！你可是唯一登上光荣榜的女同志啊，你们不是总唱什么歌——《铿锵玫瑰》吧？你们这些女孩子可都是工地上的铿锵玫瑰呢，了不起啊。”书记热心地拉着学姐，给她讲了好多工地上女职工的先进事迹，书记说：“对于女同志来讲，工地的条件确实太艰苦了，可是不就是这种反差，才能更加深刻地体现出她们的伟大之处吗？”学姐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先前准备了一个晚上的话一句也没有说出来。

    接连几天，学姐经历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书记的话给了她勇气和鼓励。人生有很多种活法，什么才算有意义？什么才是有价值？什么样才叫活得有奔头？学姐知道，自己学的就是路桥专业，只有在工地上，她才能最好地施展自己的才华，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能力。她喜欢这种被需要、被证明、真实存在的感觉。

    抛开跳槽的念头，学姐决定扎扎实实地在工地上生根了。她将所有的悲愤藏在心里，每天扎扎实实地工作，开开心心地和大家生活在一起。每次劳动竞赛都榜上有名，什么“技术标兵”“优秀党员”“岗位能手”……各种荣誉证书塞了满满一抽屉。

    学姐爱写几首小诗小篇，爱唱爱跳，和周围的人都相处得很好。闲的时候，她就和同寝室的大姐一起下厨做几道可口的小菜，熬一锅汤，惹来一堆嘴馋的大老爷们，满院子一片欢声笑语，大伙儿直吃得满嘴是油、肚子滚瓜溜圆才肯散去。

    工地上的人都是纯朴、憨实、心直口快的，不用遮遮掩掩，也无须躲躲藏藏。很快学姐就受到了项目部一个技术扎实、聪明能干的小伙子的猛烈追求，一段你追我赶的爱情赛跑在工地上传为佳话。一年后，学姐终于点头成全了小伙子的真心。结婚那天，项目部摆开酒席，乐成了一片海，大伙儿个个喝得像关公，你敬我，我敬你，比自个儿办喜事还激动。

    再后来，学姐怀了小宝宝，爱人却被调到另一个项目上去了。由于人手紧，怀孕七个月的时候学姐还挺着肚子在工地上忙。孩子才断奶，她又被召回了工地。现在儿子都上幼儿园了，工地离家远，几个月回去不了一趟，只能用一根电话线牵着，倒是为电信局作了不少贡献。

    一个女人有了家，有了孩子，却要在外面独自奔波，长期忍受着和爱人、孩子分离的痛苦是最难的。上班时还好，一心扑在工作上，下了班心里就散成了一团：男人抽烟喝酒总在应酬，又不懂得保养自己，日子肯定过得乱七八糟吧？孩子又该长高了，学习还好吗？性子那么皮，爸爸妈妈不在家，不晓得奶奶管不管得好？父母年纪大了，身体不如以前，可千万不要出什么岔子……

    有一年过年，学姐守在工地上回不了家，和几个同事在一起看春节联欢晚会，电视里热热闹闹地唱着“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帮妈妈刷刷筷子洗洗碗……”学姐在一旁“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几个同事一边安慰，一边不停地自己抹眼泪。工地上最怕这种气氛了，万家团聚、灯火通明的时候，也更显工地的清苦和孤独。

    写到这里，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了，本来想好好颂扬和赞美她们的，可是所有的华丽词藻都显得太矫情了。我知道在工地上，像学姐这样的女人何止三两个，也许她们并没有出尽风头，做出卓越贡献，却实实在在比一般的女人忍受了更多的艰辛和痛苦。她们是仙人掌，摆在花市里立即被掩去了踪影，放在无垠沙漠中却唯有她们才能独存。她们是建筑工地上真正的女人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