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雨下得密密匝匝的,窗棂上蜿蜒的水痕勾着人往旧梦里坠。晌午伏案小憩时,恍惚间又听见故乡淮河的水涨过了石阶,一场关于故乡的雨梦,也轻轻地透出鼾声来。
小雨初潜,便泛起一层薄薄的晨雾。退了门闩,把着门环用力一拉,听门枢吱呀地尖叫一声,便一头钻进这朦胧的夏天里。
拨开晨雾,走进一池风荷。本想停舟而坐,却被初醒的红花惊艳到轻呼,芙蕖照水,映红了整个清晨。依偎着,缱绻着,微颤着,轻招着,似盛装的伶伎,又似敛水的顽童,明媚着我的眼,撩拨着我的心。忘了采莲,竟动起了看花的心思来,也罢,光阴总是要度得清丽些才好。
父亲当年许是想象不到他随手掷进塘里的几颗莲子会蔓延至这般光景的。江淮人家的初夏是潮湿的,淅淅沥沥着,繁春所有的姹紫嫣红都将在这缠绵不休的梅雨里褪尽颜色,除了我的这一池风荷。多情的水乡,人人都是舟子,撑舟看花的却只有我这样的闲人而已。
荷叶尚且不深,只及我的肩头,却又密得浓烈,使我不得不伏在舟头拨开林立的带刺的茎,把一路涟漪抛在身后,涌进荷丛更深处。划累了就把木桨填在脑后,闭眼听着微风掠过荷塘引得荷叶们沙沙地窃窃耳语。在被现世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岁月里,少有这样完整的时间来亲近生命。我听得入神,适才停歇的小雨随风潜入也浑然不觉。
我爱杀了这场雨。
小雨一落,方才静止的画面即刻流动起来。雨点落在花心,使得花瓣不住地微颤,似是少女掩面含羞时招摇的皓腕,整株花也都随着这般招摇而笑得前仰后合起来。雨点一密,刚才荷叶零星而微弱的独奏即刻变得声势浩大了。那些擎到肩头的莲叶杯里,雨点纷乱落下,又被击碎在这自然而成的灵动的器皿里,极目可见的水珠在叶面上欢呼着打着转,又匆匆汇聚在叶心,成了一抔敬与自然的白葡萄酒。待到叶面再也擎不动这些从天而降的精灵时,荷叶便忽地一倾,放这些自然的尤物回到它们的生命的终点。哗的一声,交织着雨点激起的涟漪,一朵晶莹的水花昭示着一段轮回又一次拉开了帷幕。
我钻出荷丛在舟头站了起来。早起除草的婶子顶着雨雾在稻田弓腰忙着,和空气一样温润的故乡人有着一颗处变不惊的心。匿在这漫天飘飞的雨丝里的是一个个静伏的乡村。新穗老树,白墙红瓦,此刻都蒙了一层欢悦着的水雾,被微风拉扯成牛毛的雨丝点染了村里那一泓潭水中游离的光阴。
向来觉得雨天就是一本写满了各种离奇而不为人知的文字的故事书。我的一池风荷也好,远处的一个个撒在平原上的乡村也好,哪怕是一洼水,一口井,都有着自己的有关雨天的故事。风剪了一段光阴交付于大地,雨点做文字,涟漪做脚注,花叶摇曳着献上一幅幅绮丽的插图,清凉裹挟着这一切一股脑儿地涌进故乡人的身体,让睡梦中的小孩打了一个并未为人发觉的激灵后,又从皮肤的罅隙里钻出,涌进更加广阔的自然里了。
雨下得愈发紧了,浸透的衣服贴着身子,一股微凉沁进心里,家里烟囱里溢出的炊烟也逐渐地纤细而消散了。母亲高呼一声:“吃饭了!”惊得莲叶上一只青蛙倏地跃入水中。我揽了一朵红莲入怀,只为将这一晨的雨书永远印在心里。
恍然梦醒。锦官城的雨还在下,却已不是淮河两岸能酿酒煮诗的雨了。梦里母亲的唤归声在楼群间折了几折,终究成了雨幕中一滴悬而未坠的水珠——它悬了十年,此刻才轻轻砸在我心上。
(作者 王子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