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8岁那年，母亲卖掉家里早已喂养肥胖的猪，换了一张火车票和生活费，在细雨蒙蒙的码头上送我去重庆读大学，从此，我多了一个让所有母亲都牵挂的身份——游子。毕业以后，又是母亲独自排队买了火车票，交到我手里——我就这样开始了迁徙到武汉的个人生涯。在母亲的眼里儿子总是最优秀的，我是她最大的骄傲，是农闲时间最大的谈资。母亲当时没有料到，她对世界的这两次慷慨，成了她终生都不舍得说出口的遗憾，我从此便被她无意识地移交给世界，而不再属于她。

这些年我一直出门在外，从国内到国外，大部分时间只能靠手机与家中保持联系。每次母亲感觉有好多话说，而说的最多的还是电话费贵少说几句。后来和母亲视频聊天时，母亲会不自觉的流露出开心，虽说聊的都是一些平时的琐事，市场的猪肉又涨价了，妻子给她买衣服了，她给妻子做好吃的了。和妻子视频，我总是很随便，但每次和母亲视频之前我都要整理一下，换下沾满油渍的工作服，收拾一下房间，打理一下头发。这样至少她会觉得我过得很好，少一些担心和牵挂！我发现母亲老了许多：前年是皱纹多了，去年是头发白了，今年是牙齿掉了……顿时有种日寒月暖煎人寿的恍惚感。我简直不敢继续想象下去，于是转而安慰自己，母亲健在就是一种幸福。

母亲越老，精神上就越脆弱。以前离别，无论刮风下雨，她坚持要送我到火车站。我一次次地目睹她站在月台上挥手的身影从缓缓移动的车窗里消失——就像不断重演的神圣仪式。后来女儿出生，她便改为在家中的阳台上目送我。我听妻子说，每次离别对于她都是不小的打击，每次我走后她都要流好半天的泪，这几年越来越觉得有点承受不了，要过好几天才能恢复过来。我提着行李箱走到拐弯的丁字路口，下意识地回头，发现母亲瘦弱的身影凄楚地倚在五楼阳台上，像被世界遗弃了一样孤独，我知道自己又留给两个母亲半年的痛苦了。可我只能故作超脱地向她挥一挥手，然后就不可阻止地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

在异乡想起母亲，头脑中总浮现出这个画面，仿佛她自始至终都伫立在故乡的阳台上，一分钟都不曾离开。母亲思念我时，也会反复咀嚼我的背影，我拖着行李箱逆风而行的背影。一次次迎面走来，又一次次转身离去，我想这是一个游子最不愿意留给母亲的无奈吧。（刘炜）